梁晓燕:我见到了陈光诚

梁晓燕2

24日清晨,火车还在齐鲁大地上奔驰,我和同行的朋友寇延丁早早的起身了。我们的心充满了不安和期待。我们不知道,几个小时后,在陈光诚的家门口,会面临什么样的情境。

十点多钟,我们见到了村里的老乡。他们告知,进村的几个路口,都有干部把守,肯定进不去。话说着,我们转进了一条田间小路,沿着田埂向前走去。走了一会儿,另一个老乡来打招呼,原定的那条道上有人了,不能走。马上,我们又换了条道,和领路的老乡间隔一段距离,心情紧张地在庄稼地里七转八转。此时,生出一种很滑稽又很悲哀的荒谬感:我们在干什么?为什么要这样——去看望一个朋友,竟要象战争时期的你死我活?这种戏剧性的场景,真是有点搞笑,然而,看着老乡们紧张的神情,我一点也笑不出来:什么样的暴力统治让这里的老乡们如此恐惧?!

进村了,中午时分,路上没什么人。在一个村民家里,几个人围着我们,诉说着光诚的近况和村民们的担忧。从他们的嘴里,我大约知道了陈光诚的近况。快两个月了,陈光诚被拘禁在他家的小院子里,不能出门一步。每天24小时,都有二十个左右的精壮汉子守在门口,阻挡任何想要进入的外人。他是个血性的汉子,又是个盲人,无边的黑暗(那不仅是没有眼睛的黑暗,更是内心的绝望和极度愤怒制造的透彻心底的黑暗)笼罩着,他吃不下,睡不着,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,人迅速地消瘦。得知许志勇他们去看他被打,他掉泪了,嘴里不断的念叨:他们凭什么打我的朋友?凭什么打我的朋友!上次被打以后,他的伤口还没有好转,阵阵的疼痛时常袭来。

令我意外的是,在交谈中得知,光诚的小女儿刚刚出生,今天恰是来到人世100天的日子。这是做了什么孽,100天的婴儿,竟要陪伴她的父母在拘禁中生活!老乡告诉我,孩子的妈妈,光诚的妻子伟静,因为多次的惊吓和忧愤,几乎没有奶水了。孩子现在需要的奶粉,是伟静的妹妹从上海寄来的,用她打工挣的那一点微薄的工资。伟静现在也处在被拘禁的状态中,不能出门,不能见外人。产后的身体还没来得及调养,就一下子陷入了绝境。她要面对一个巨大无比的残酷现实,还要劝慰光诚、哺育婴儿,操持生活中所有的一切。可是,她和光诚一样,不知道这无边的黑暗什么时候能透进亮光。她只有承担着,一天,一天……

在这样艰难的时候,外面的消息、朋友的关切、可能得到的任何一点帮助,对光诚和伟静来说都是那么重要。“可盼着呢”;“光诚每天在念叨着,听着门口的动静”;“你们的电话、口信、捎来的东西都让他激动和高兴”;老乡这样告诉我。听着老乡们的诉说,我心里一阵阵揪心的痛。真的,如果我们暂时做不了别的,让光诚和伟静感受到一点舆论的关注,朋友的祝福,得到一些坚持下去的精神力量,总还是力所能及的。可是,我们做得那么少。

我把带来的营养品和一些钱交给了一个乡亲,他推辞了钱。我说,请收下,今天是孩子100天,就算是长辈给她的贺礼吧。寇延丁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小块红缎子,递了过去:这是我离家工作的时候,我妈妈为我到泰山老母那里求来的吉祥符。给孩子缝在衣服上,保佑孩子,保佑她的爸爸妈妈平安。几个村民都站了起来,齐身感谢。我这才知道,求泰山老母的庇佑,是当地一个重要的风俗,真的感谢寇延丁的周到。赶了几分钟时间,我给光诚写了一张条子,告诉他,很多他相识和不相识的朋友在关心他,我们会尽力!也劝他尽量调整状态,保护自己的身心。我在写着,知道这些文字的苍白,心里充满了无奈和感伤。

光诚的家人先走了。老乡给我们指点了路,我们向陈光诚家里走去。快到院门口了,果然,大约二十个男人散坐在那里。看到我们,他们显然有点惊愕,没有马上阻挡。又向前走,他们围上来了,伸臂把我们往后挡。我们说,我们是陈光诚的朋友,来看看他。“往后,往后!”

一个人大声呵斥着,要我们去侧面的办公室。当然,我们不会去。拉拉扯扯中,就看见陈光诚冲出来了。呼啦一下,那群人把他围了起来,动手了。盲眼的光诚没有办法防御,他甚至不知道打他的人是谁!我们大叫“不许动手”,这边的几个人就开始推我们。一看这样,我说,我们不见陈光诚,你们让她妻子抱着孩子来,让我们看一眼,我们马上就走。那里,伟静抱着孩子也出来了,同样,被蛮横地挡住了路,她声嘶力竭地喊着。这时,我看见陈光诚倒在地上,有几个人还在打,我也喊起来了。在混乱当中,光诚的弟媳妇接过了孩子,跑了过来。这个初入人世才100天的孩子,好奇怪,没有哭,睁着亮亮的眼睛。也许,她想替她爸爸看清这个罪恶的场景!我们低头亲了一下孩子,忽然看到,那个泰山老母的护身符,已经缝在了她的衣服上,寇延丁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。

这时,又来了好几个看样子是官员摸样的人,声色巨厉地问我们,你们是什么人,从哪里来?一边把我们往外拉扯。我们说,我们马上就走,你们住手,让光诚回去。他们不理。就这样,在我们还能看见的最后一刻,光诚仍在地上躺着,殴打还在继续!

我们被驱赶着,转了一个弯,看见迎面来了两辆面包车,第一辆车上是四个女人。这时我们才意识到,也许因为我们是女人,他们动手有点顾忌,刚才对我们才比较“客气”,马上紧急调遣了女人来对付我们。我们往前走着,车在我们的身后停下了,没有追赶。走到村口,大约二三百米的路,沿途有三四辆小车,还有一些警察(或官员?)模样的人,国道边上的村口,还停了一辆警察的指挥车。我们真的不明白,这是要干什么?!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陈光诚,犯得上使出这样力气吗?陈光诚犯了什么天条,不就是按真实说了话?难道拥有和显示这样的暴力,真实就不再是真实了吗?

出村了,我们沿着国道走着,不一会儿,一辆小车跟上来了,离我们十几米,跟着。我们上了公共汽车,它还跟着;到了蒙阴,我们去吃饭,它还跟着;我们又上了另一辆公共汽车,它仍然跟着。什么时候不跟了,不知道,因为我们懒得去看。

回途中,我们两个人心情都很沉重,不知道那边的情景会是怎样?看到光诚,消瘦得厉害,想想他回到小院以后的生活,还不知要持续多久。真怕在非法拘禁的状态中,他会经受不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,出现什么意外。我们商量,多给他写点信吧,给他的孩子寄奶粉。方便的时候去给他送东西……不管用什么方式,能够让他感到来自外界的温暖与支持,就是帮助他支撑起调整身心、坚持下去的信念。他的坚持,不仅仅为他和他的乡亲们,也为了我们寻求中国大多数人美好前景的努力!

(2005年10月26日匆匆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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